去济南之前对这个片子所抱有的只是职业的兴趣,因为被抛弃的孤儿寡母如何艰难度日这样的题材已经做得很多,虽然每次都会有真切的同情,但是作为创作来说这显然不是一个新鲜的内容。只是听了编导邵莉的思路,准备从孩子看待父母的角度来表述,觉得有些新意。
但是采访当中,这个说话含混不清身体僵直只能坐在轮椅上的孩子却深深地打动了我,甚至给了我棒喝般的震动。
孩子叫牛牛,已经18岁了,依然有着儿童的面容和身形。由于父母血型的问题,他和姐姐都是溶血儿,姐姐十一岁就夭折了,他也有严重的残疾,四肢不能伸展,每说一句话都极为吃力,每做一个动作甚至只是翻一页书也要忍受巨大的痛苦。父亲不愿面对不愿承受生活的残酷,抛妻别子而去,牛牛靠着母亲的坚强和体贴生存到18岁,但是死亡的威胁依然每一天都高悬在头上。
就是这样一个生活在痛苦和死亡阴影中的孩子,当我问他每天高兴的时候多还是不高兴的时候多时,回答却是前者。然后,他仰起依然稚气十足的孩子脸,一字一顿地补充了一句"我-要-是-不-高-兴,一-天-都-不-能-活-了。"
其实那一字一顿只是我的感觉,是这句话一字一下砸在我心上的感觉。牛牛说话很吃力,每说一个字都要艰难地扭一下头,全身都跟着抽动,所以他的每一句话都是用上全身的力气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这使得他的每句话都有了谶语般的凝炼和力量。
当时我刚到北京,离开熟悉的生活环境,陡然进入一个陌生的城市,而这个城市又是那么庞大那么无从接近,我心中一直充满茫然和惶惑。整整半年,我几乎忘记了笑的感觉和快乐的滋味。正是在这样的心境下,我听到了牛牛的话,那力量真的好像一字一锤,让我觉悟到自己的无谓。
生活中有多少境遇比牛牛强上不知多少倍的人,却只知抱怨不知感恩,而牛牛,这个从生下来就注定了与疼痛与苦难为伴的孩子,却拼尽仅有的一点力气去感受生活中那仅有的美好。面对他,很多人包括我自己都该惭愧。
我问牛牛你怨过自己的爸爸妈妈吗,其实我想问的是你抱怨过命运的不公吗,牛牛还是用他一字一顿的诚恳说"不-怨,这-不-是-他-们-的-错,我-对-不-起-妈-妈,让-她-受-了-很-多-苦"。听一个遭到如此不公命运的孩子表达如此的宽容,感受他如此无辜的自责,我的眼睛湿润了。而牛牛又是那么敏感"阿-姨-你-别-哭-你-看-我-还-笑-呢"。 我看着牛牛,这孩子真的那么努力地在笑着。
将近十年的记者经历中,见过不计其数的病者残者弱者,听过不计其数的哭诉,见过各种各样的泪水,然而没有一次哭诉和泪水比这个孩子扭曲的笑脸更让人心酸。我脱口而出的话竟是"孩子这也不是你的错"。我知道这不像是一个记者的话,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在这样的时候是不是更应该顺从一个善良的人的本性去说话。当一个最需要关注和同情的残疾孩子却在关注着作为记者的我,一个健康的成年人,一个只是为了工作才来到他身边的人的时候,我已经无法把自己封锁在记者的职业角色之中。
采访结束,当我们整理设备的时候,牛牛突然问我"阿姨你有妈妈吗?"我说"当然有啊,为什么要问关于我妈妈的问题呀?"牛牛又一次用他那重锤一般的力量一字一顿地说--
"阿-姨-你-能-孝-敬-自-己-的-妈-妈-我-好-羡-慕-你"
一瞬间我突然停下手中的活,又一次感到了深深的震动。做过也看过很多关于父母与子女的节目,最常用的一句话就是"孝敬父母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也是法律要求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义务也好,美德也罢,都是一种规范和约束;而自己为人子为人母有些年头了,对孝道的体会似乎也没深刻多少。牛牛的话让我第一次仔细去想,孝敬父母也是一种幸福。其实当古人说"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时候,那深深的遗憾和凄凉之中早已饱含了这样的体味,只是由于剥离了真实的情景和语气,后人无法真切地感受。而当一个没有上过一天学绝不可能获得什么伦理与德行教诲的孩子,一个连给妈妈倒杯水捶捶背都没有可能的残疾孩子,满怀着真诚的羡慕就对着我的眼睛突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种力量却真的能够直指进内心。
孱弱的牛牛,身形扭曲着的牛牛却有着如此强大的宽容、善良和达观,它一次又一次刺破我由于职业经历而形成的理性的茧壳,让我一次又一次涌动起真实的情感波澜。
感谢生活吧,父母健在,自己也健康,多感受一些生活的美好,多回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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