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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由见义勇为引发的官司(2002年5月18日)


  十年前,一个男青年为了救助一个被歹徒挟持的女孩付出了血的代价,但在两年前,他却把这个女孩告上了法庭,而且这起官司一直到今天,依然在错综复杂的纠葛中延续着……是什么原因,让两个年轻人由恩走到怨?记者来到美丽的江南名城南昌,追寻这个并不离奇却曲折复杂的故事……

  一、 大义青年见义勇为躺在了血泊中

  不幸发生在1993年4月11日。那晚,南昌市毛纺二厂18岁的纺织女工熊颖,下班后和几个女同事去象山宾馆跳舞。其间,有一群她们不认识的男子请她们跳舞,出于礼貌,熊颖一行跟他们跳了。快散场时,这群男子请熊颖一行吃夜宵,熊颖她们没答应。这伙男子凶相毕露:不去也得去,惹恼了哥们,杀你们全家。说着一个男子就出手殴打熊颖……

  吵打中引来很多人围观。刚退伍回家、此时和妹妹来这里跳舞的何智勇,也在围观的人群中。被吓坏了的熊颖对穿军装的何智勇求救道:他们不让我走了,你救救我!何智勇对熊颖说:没关系,我带你走。

  在舞厅大门口,何智勇被那伙人拦住了,他们把何智勇往“的士”里摁。何智勇挣扎着不肯上去,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那伙人中两人左右挟持着何智勇,另几人在后面断后,不让别人跟来,有两人还拿着一尺多长的匕首。

  他们把何智勇挟持到对面的巷子里。其中一个叫闵松的对何智勇说:那个女的哪去了?把她交出来!何智勇没理他,他气得打了何智勇两拳头,要何智勇跪下;何智勇不跪,他又用脚踢何智勇的膝盖,何智勇仍没有跪。他恼羞成怒地拣起一块石头,向何智勇的头狠狠砸去,顿时血流如注,何智勇倒了……

  很快,住在离事发地点不远的何智勇的父亲何欣建和母亲颜玲娣,闻讯赶到医院,看到血淋淋的何智勇不省人事、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经过医院近十天的抢救,何智勇才脱离危险。法医鉴定:何智勇由于颅骨多处骨折,造成左耳失聪、大脑神经部分受损,伤势已构成重伤甲级。

  事后,何智勇对救人而致残的行为并不后悔,他说:只要稍有一点正义感的人,遇到这种事情,大多都会挺身而出。

  何智勇平静地看待他的救人义举,这件事情似乎为救人者与被救者两个年轻人之间的关系,铺设了一个良好的开端。可是,记者听说十年后的今天,何智勇与熊颖却反目成仇,并演变为两个家庭之间的激烈冲突;而两家冲突的结果,竟引发了他们各自家庭内部的震荡和矛盾。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记者想找熊颖寻求答案。

  二、 被救者不报案、不指证,而是悄悄离去

  年近30的熊颖,十年来频频被媒体追逐。在邻居的指引下,记者很快找到了她家。可熊颖连家门也没让记者进。记者从周围的人那里了解了一些她的情况。他们说:由于这个案子,熊颖及其家人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她兄妹之间、夫妻之间的关系,一度变得很紧张。熊颖说她是清白的,但周围的人都说她是坏女人,她难以承受这种道德舆论谴责的压力。她说:他们做好事救人,现在弄得我们一家人都快活不成了……

  十年前的事发当晚,不谙世事的熊颖,被吓得不知所措,后来看到何智勇被人围攻殴打,从未见过这种血腥场面的她选择了逃避;她没有想到报案,也没有留下来关注救自己的人会是什么结果,而是一个人躲进了单位宿舍。直到七天后,何智勇的父亲何欣建来找她,她的同事说她已三、四天躲在蚊帐里没吃没睡了……

  看到熊颖面无人色地蜷缩在蚊帐中床角里,一副惊恐害怕、忧心忡忡的神情,站在父亲角度的何欣建感到难受。经过再三劝说,熊颖跟何欣建一起到东湖区杨家厂派出所做了笔录,并到医院探望了受伤的何智勇。后来又去过多次,她的姐夫也买了好多东西去看过何智勇。

  在医院,熊颖目睹了何智勇严重的伤情,难过地向何家表示:只要抓到凶手,她一定出来指认。谁知三个月后,1993年7月16日,当派出所需要指认犯罪嫌疑人时,熊颖却不知何故不见人影。

  17日早上,何欣建到毛纺二厂去找熊颖。熊颖的三个同事对何欣建说:你现在还找她?前天晚上,她大哥和大姐夫就把她的东西全搬走了。问搬哪儿去了?熊颖是哪里人?……她们都一问三不知。何欣建心里不是滋味:这是第二次熊颖没有出现在她应该出现的地方。

  由于证据不足,派出所只能暂放犯罪嫌疑人。这对何智勇行为的定性,以及巨额医疗费的处理等一系列问题,造成了很多麻烦,也成为何智勇与熊颖矛盾的开始。

  如此关键时刻,熊颖竟然没有到场!到底为什么?带着疑惑,记者再次叩响了熊颖的家门。这次熊颖接受了采访,说:本来事情过了就过了,该怎么生活还怎么生活。为什么这件事之后,大家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生活中去了呢?他做好事救人,就是这样要人家的命呀?!要我赔多少多少钱,那不就是要我的命;还有那些舆论,搞得我一家人都活不成了……

  从上午8:30到下午4:30,熊颖始终没有给记者坐下来谈一谈的机会。她的眼泪和激愤、忧郁的神情以及窘迫的生活状态,都让人感慨。十年来,她生活得十分沉重。这沉重是来自内心的不安?还是来自何智勇造成的压力?抑或是由此而引起的更复杂的家庭纷争?从熊颖这儿,记者很难找到答案。

  救了人的何智勇,这十年中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状态呢?

  三、一场官司在两家人心尖上颠簸

  何智勇一开始就不接受记者采访,关于他的故事,是他父亲和妹妹讲述了一些。

  何智勇为救人受伤,从一名年轻英俊的退伍军官变成了残疾人,单位安排他力所能及的抄表员工作。何智勇一想到这些问题,他就苦闷而烦燥,他就酗酒,一喝了酒就睡觉,连班也不上。这影响了他的工作和同事关系,并因此在几次竞选班组长时落选,这样一来,他更是借酒浇愁,麻醉自己。

  有一次,何智勇把自己灌得不省人事,冲着劝说他的父亲说:我难受,你受得了吗?我耳朵听不清,你受得了吗?我不要你管!你们都走!走!他把家人赶出了屋,关上门,恶声道:谁也不许进来,谁进来我打谁!家人只当他喝醉了心情不好,谁知他竟放火自焚。没一会儿,有人对被赶出屋的何欣建说:你们家冒烟了。何欣建一看:真的!忙撞开门冲进去……因灭火及时,只烧坏了几件不太值钱的家具。

  1996年6月,南昌市公安局捣毁了一个具有黑社会性质的流氓团伙。头目就是两年前被抓过的闵松,据他交代,1993年调戏熊颖、殴打何智勇的,就是他们这伙人!真相大白。1997年11月,南昌市东湖区见义勇为基金会等单位,授予何智勇见义勇为先进个人称号。

  面对突如其来的荣誉,何智勇流泪了。他想:由于当年熊颖没有出面指认凶手,才使他在忍受伤痛折磨的同时,还忍受着人们的猜疑和不理解所带来的种种精神重压,以至32岁的他依然单身一人,他认为只有把熊颖告上法庭,才能平复他的伤痛。

  2000年4月,南昌市青云谱区人民法院,开庭审理何智勇诉熊颖要求其补偿伤残补助费、精神损失费3300元一案。这一起在全国也算少见的救人者状告被救者的案件,在南昌市掀起了轩然大波。八年没与何智勇见面的熊颖,如今已结婚生子,庭审当天,她携家带口终于露面了,她说:何智勇帮了我,我从心里感谢他;现在他不找打他的人来找我,向法院起诉我,我可没有这个补偿能力。

  2000年7月15日,南昌市青云谱区人民法院,对何智勇诉熊颖一案作出一审裁定,驳回何智勇的诉讼请求:何智勇必须首先向加害方要求赔偿。

  何智勇向熊颖讨说法的诉讼请求没有得到满足,却了解了熊颖夫妻双双下岗的现实状况。

  官司败诉后,何智勇的爸爸几天几夜不吃不睡,他从收音机里了解人们对这件事的看法,意外地听到了儿子的心声。

  何智勇对记者说:败诉后,父亲为这事几天没睡,我很后悔,我不该这样做,这样伤了爸爸的心。

  知道儿子不忍父亲受伤而退却,老何却更坚定了把官司打下去的决心:我们不是农夫救蛇,不是东郭先生,我们是现代公民,要用手中的法律武器保护自己的尊严,捍卫自己的人格。他对记者说:罪犯伤害了我儿子的身体,受益人却摧残我们的精神——她诽谤、诬蔑、造谣,说我儿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好人怎么会跑到那个地方救人?

  为了打官司,在厂里各方面表现都不错的何欣建,不顾书记、厂长的挽留,坚持要退休,替儿子打官司成了他提前退休后全部的生活内容。

  何家本不富裕,儿子的伤病几乎耗尽了家里的全部积蓄。有一次,老何向熊颖的大哥熊教建求助:现在我们已无能为力了,是不是你们家给我们帮点忙?如果经济困难,就先借给我们五百元;如果条件允许,你就转五千块钱到医院帐上,等报销了后,我就把钱还给你。熊教建满口答应承担部分责任。

  然而三天后,何欣建被人控告敲诈勒索而被传到派出所。警察对何欣建说:老熊说你敲诈他,怎么回事?何欣建一听,气得抓起桌上的茶杯……还没朝熊教建砸过去,就觉得心里一阵难受——心脏病犯了!赶紧拿出救心丸吃了。缓了几分钟后,何欣建才慢慢地把怎样找熊教建的过程讲给在场的人听。这时,熊教建深深地低下了头……

  一场看似误会的纠纷平息了,但这件事使本已存在的救人者与被救者之间的隔阂,演变为何、熊两家之间的矛盾。

  时至今天,熊教建说:在不知道情况的前提下我去报案,这叫什么控告?这事到现在已好多年了,对我们家、对熊颖,都有相当影响,使我们的身心受到相当深的伤害。原本我们对他没矛盾的,何欣建做得太让人不可思议了。熊颖当时怕流氓,不肯去指证凶手,我们有什么办法?总不至于要我们去吧?

  四、 又有一场官司不给故事结尾

  熊家与何家相距不过几条马路,两家的年轻人又共同经历过生死关头,他们原本可以成为相互体恤、帮助的朋友,但事后,他们彼此再也没有试图走进对方的大门,而他们各自的家庭关系也因此发生了变化:熊教建与妹妹熊颖断绝了往来;老何的家人也一直反对他把官司继续打下去。

  何智勇的妹妹说:说句心里话,我和哥哥并不支持爸爸把官司打下去。我觉得人活在世界上,只要太平就可以了。人图什么?就图个太平快乐嘛!

  事情到这儿,记者开始理解何智勇始理解为什么十年间他曾经在媒体上频频出现,现在却要断然拒绝记者的采访,他需要宁静。可就在记者收拾行装准备离开南昌的时候,何智勇却出乎意料地突然主动找到记者。

  何智勇对记者说:这是他最后一次面对媒体。当他坐下后,首先说起的却是他与父亲的矛盾:……当时为这事跟他吵架,我说这是我的事,叫他不要管了,从此后这事跟他毫无关系。他当时一听晕倒了,全身冒虚汗,小便都失禁了尿在床上……他说父亲大病了一场,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出院后,他不顾家人的反对,再一次走进法院,向已被判刑的七名罪犯索赔36000元。

  不久,南昌市中级人民法院采纳了他的诉讼请求,并很快执行了赔偿费。老何再一次使儿子成为媒体追逐的对象。

  何智勇说:我相当佩服父亲的这种执着精神,这也是他对子女的一种爱护和责任,其中也包括对社会的一种责任。但我并不支持他把这场官司打下去。没有一个完美的结果也无所谓。人除了为自己活以外,更多的是为社会活;你做你自己认为是正确的、该做的,你就去做。

  在何智勇一心想过平静生活的时候,父亲何欣建又向曾经驳回其诉讼请求的青云谱区人民法院再次提起诉讼,对熊颖、熊教建、孙兰提起诉讼。何欣建说:我是用正义去融化、感化、帮助他们。

  2002年3月15日,老何不顾家人反对,再次起诉熊颖及其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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