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6月,在内蒙古根河市东郊的乌汽亚河畔,一幢幢猎民新房和驯鹿圈舍已修建完工。一个被世界关注、游猎了千年百代的民族——鄂温克猎民将整体迁入此地定居。这可是鄂温克猎民几千年都未遇到过的大事,要搬动整个鄂温克猎民,不能不碰动这里的让世人深感稀罕的故事。
一、骑驯鹿的酋长与熊相遇
鄂温克猎民被世界称为北方民族的活化石,他们生活在内蒙大兴安岭深处一个小山寨——敖鲁古雅,人口一共232人。是世界上唯一仍在游猎的民族。
敖鲁古雅,鄂温克语的意思是杨树和桦树林茂盛的地方。它是内蒙古自治区根河市下辖的一个民族自治乡。在全世界24000多名鄂温克人中,他们是唯一仍合法过着半定居半游猎生活的一群人。鄂温克猎民世世代代穿行在大兴安岭的林海雪原,以驯鹿代步,靠游猎为生,生活简单古朴。
今年年初,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山寨敖鲁古雅面临着一个抉择:是继续伴随森林过着原始游猎生活,还是离开森林选择城市去过现代生活?由于此事重大,他们将进行一次全族投票来决定。
早在2000年,一个叫达玛娜的妇女就有过搬迁的设想,但遭到她的母亲玛丽亚的反对。玛丽亚今年99岁,她从30岁就守寡,一个人拉扯6个孩子。她身上秉承着鄂温克猎民的勇敢和坚韧、酋长家族的光荣和责任:森林是我们祖祖辈辈的家,搬走了对得起祖宗吗?对得起山神吗?我们的驯鹿能带下山吗?
达玛娜面对妈妈的一连串发问,她对妈妈掏心地说:我也在山上呆了几十年,对这片森林也有着无限的感情,我建议搬出去,是为了我们的后代能过上好日子。
母女俩谁也说服不了谁,因为在她俩心中都深埋着支持自己意见的痛心往事:
玛丽亚的丈夫、达玛娜的父亲阿里克谢依是当年的酋长。他是个酷爱看书的打猎能手,打猎回来就看很厚的关于鄂温克猎民的书。那时,刚两岁还不谙世事的达玛娜不知道,鄂温克人没有自己的文字,她常要爸爸教她学说汉语和鄂温克语。在父亲的呵护下,达玛娜幸福地成长。谁知,一个冬天发生的意外,彻底地改变了她的生活。
那次,父亲骑着驯鹿下山买书,途中驯鹿累了,行路速度慢了下来,为了赶路,父亲抽打着驯鹿,驯鹿惊慌了,一阵乱蹿,竟然蹿到一个熊洞前与熊相遇,情急之下他立刻举枪向熊开火,可是枪弹没打中熊,反而被猛扑过来的熊用前爪揭开脑门身亡。
鄂温克猎民的最后一个酋长死了,整个猎民点的人都去为他致哀。在玛丽亚和族人们看来,达玛娜父亲的惨死是神的惩罚。因为几千年来,驯鹿一直被视为森林之神,是不能走出森林的。所以,玛丽亚说达玛娜忘了父亲是怎么死的,她不想族人们再受惩罚。神鹿下山困难,很多猎民认为把驯鹿圈养起来是罪过,母亲又不愿离开驯鹿,这是母亲反对搬出森林进城里的直接理由,也是达玛娜遇到的最大难题。
驯鹿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目前在我国仅存于大兴安岭。几千年来,驯鹿都是以原始森林的野生苔藓为食的野生动物,圈养谈何容易。但即使敖鲁古雅不搬迁,驯鹿同样面临着严重的生存危机。近年来,由于森林生态系统遭受破坏,驯鹿的食物来源越来越少,大兴安岭的驯鹿仅剩下700多头。因此,人工繁殖苔藓是当务之急。驯鹿跟梅花鹿不同,它不吃草,几天不管它,就瘦得不行。如果搬迁,它们就可能被饿死。
母亲的反对使达玛娜充满了不安,但她仍在作坚持不懈的努力。达玛娜不仅是猎民眼中的根河市人大代表,而且是个值得信赖的传奇人物。她的一生,就是一部浓缩的鄂温克民族生存史。族人们都知道:她之所以冒着风险执意呼吁搬迁,是因为她有自己的血泪经历。
二、前后两个丈夫命丧大森林
1965年夏天,政府为改变鄂温克猎民的原始生活状况,在大兴安岭敖鲁古雅河边,建了一个名为敖鲁古雅的定居点。那时,23岁的达玛娜却反对猎民定居,怕定居后生活困难。猎民们除了打猎,一无所长,在森林里好歹可以靠打猎维持生活。
达玛娜刚生下大儿子不久,就和丈夫一起上山游猎。一天,丈夫为改善伙食,决定到敖鲁古雅河那边的山里去打鹭鹭。正是春暖花开、冰雪消融时节,他驾着用鄂温克祖传技术做的桦树皮船,不顾危险独自出发了。
出发不久,传来不幸的消息:山上的气象队员们从望远镜中看到敖鲁古雅河汹涌的浪涛,冲翻了达玛娜丈夫的小桦树皮船……消息传来,达玛娜感到一阵晕眩,但坚强的达玛娜立刻又强打着精神和族人一起沿河寻找丈夫。洪水又大又急,当天寻找无果。
后来一连多日,达玛娜仍四处寻找丈夫的踪迹。直到几个月后水退了,才在很远的下游找到了他的尸体。如果当时定居在山下的敖鲁古雅,就不会有达玛娜痛失丈夫的悲剧。
如果说达玛娜的这一血泪事实还不足以说服妈妈搬迁,那么接下来达玛娜命运中的又一悲剧,是不能不让人深思的。孤儿寡母的达玛娜在森林里与命运抗争,森林外的世界在悄悄变化。
进入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的时代春风,吹进了大大兴安岭的原始森林。作为养鹿能手,年过40的达玛娜,步行数天下山,第一次踏进了学校大门,参加了根河市民族文化培训班,第一次感受到城里的生活。
在根河市,达玛娜的内心发生了变化,她的感情世界也再沐春风。她遇到了培训班的同学、鄂温克猎民哈协。哈协去过北京,小时候在根河学了好几个月开车,他接触城市的时间较多。不久,见过世面的哈协,为了爱情放弃了开卡车跑运输的职业,与达玛娜一起钻进了森林。一年后,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龙龙。哈协性格开朗爱唱歌,忠厚正直,乐于助人,是根河市“十大杰出青年”。可如此优秀的他,在山上过了一段时间后,也开始不安起来。山上太苦,太单调,尤其是冬天,面对一片雪原,更觉寂寞寒冷。
哈协喜欢喝酒,一喝就难以自制,不喝又难受。一天,哈协酒后带着两条心爱的猎狗,背着猎枪进山了,人们都以为他打猎去了。不一会儿,林子里传来几声枪响,谁也没想到,这么一个优秀猎手、开朗的歌者竟饮酒(弹)自杀了。哈协的自杀,给了达玛娜以沉重打击,她差点疯了。悲伤过后,她开始思考自己和孩子们的未来,她想把哈协唯一的儿子龙龙养大读书,将来成才。
达玛丽的妈妈对女儿的命运深感同情,对她要造化儿子的想法也予以理解,但要她放弃森林,放弃几千年行成的习俗她做不到。就在这时,敖鲁古雅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有想到的事,这个事情使得达玛娜的妈妈更加坚定留守森林的信念。
三、女大学生放弃城市返回森林
2000年秋天,鄂温克猎民的骄傲——柳芭回来了。她是鄂温克猎民中第一个女大学生,也是第一个走进大城市的人,毕业后分配到内蒙古呼和浩特市一家美术出版社工作,整个敖鲁古雅都为她骄傲。她却出人意料地辞去工作回到森林,引起族人们的好奇和不解,也引来各大媒体的关注。
大学毕业工作很长时间后,柳芭觉得一人在都市里生活非常孤独。她想家,想驯鹿,想妈妈、姥姥和山里那种以猎为生自由散漫的生活,加上个人的一些挫折、烦恼和祖先遗传的好酒因子,她常出去借酒消愁,当酒不消愁时,遂向领导申请停薪留职回到了故乡。回到了大森林,和亲人在一起跳舞、唱歌,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快乐时光,她兴奋得无以自抑。她的家人也高兴异常。
可达玛娜感到意外,她吃惊地问柳芭:城里不好吗?为什么回来受苦呀?柳芭说:还是森林里自由自在。
达玛娜的妈妈玛丽亚目睹了柳芭在森林里又恢复了开朗的本性,看着她拿起画笔,描摹鄂温克猎民的生活风情。这一切使玛丽亚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森林是我们的根,没有人能够离得开;离开了根的叶子终究会回来。
柳芭的归来,强烈震撼了达玛娜。她常与柳芭待在一起,试图更多地了解下一代鄂温克猎民非同寻常的心路历程。她俩一起玩,骑着山地车满山跑。重返大森林的柳芭似乎格外欢畅活泼,神采焕发。
可有一天,族人看到,在森林里还没呆到三个月的柳芭,就因不适应居无定所的生活,而被一场风寒纠缠了很久。此后,她一直感到虚弱、疲惫和烦躁,常借助药物和烈酒刺激自己,一喝起酒来就狂饮不止。她逐渐感到厌烦和慌闷,又向往起城市生活,常常醉后悲呼:“我不想活了,活得太累了;在城市不行,在这山上也不行,我哪儿也呆不下去。”柳芭的心,痛苦地徘徊在城市与森林之间。
2002年8月11日中午,年仅42岁的柳芭竟酗酒后不慎坠入敖鲁古雅河溺亡。整个猎民点的人都参加了她的葬礼,流下了痛惜的眼泪。柳芭的死让达玛娜难过了许久,也让她思考了很多:下一代人不应再像我们这样生活,他们应该享受现代的生活。我们也应该随着时代的发展而进步。达玛娜不再犹豫,她和乡长热妮一起,联名向政府提交了一个搬迁议案。
她们没想到,此时政府也在为鄂温克猎民的前途作长远打算:这些生活在深山里猎民的教育、医疗都得不到保障,如此下去,国内这个人数甚少的民族就有灭亡的危险。政府多次开会研究此事,欲从根本上解决:改变他们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脱离那个环境,创造一个优良的生活、生存环境。
四、一张弃权票为森林而沉默
森林里的游猎生活非常清苦。放寒假后满山疯跑的小儿子龙龙,给达玛娜增添了新的担忧。她怕龙龙长大了,学习不好无所成就。她问龙龙:“长大后你愿意当猎民吗?”“愿意!”“为什么?”“不知道。”“马上要搬家了,你有什么看法呢?”“我没看法。”“你乐不乐意呢?”“乐意!”10岁的龙龙既想当猎民又想下山,在他心中,森林和城市一样诱人。
小儿子的状况让达玛娜费神;而沉默寡言的大儿子,更让她揪心。他常常为改善伙食而不听母亲劝阻,独自持枪进山打猎,却经常从早到晚毫无所获地懊丧返家。如今的大兴安岭和达玛娜小时候的大兴安岭相比,林子稀了,动物少了,盗猎者多了,一年不如一年。尤其是冬天,敖鲁古雅山谷冰封雪冻。凿冰化水,成了他们每天的必干之活。看似简单的凿冰,达玛娜的大儿子似乎已不太会了;而小儿子更是心不在焉。凿完冰,他们还得走上几里山林地,回到被称为撮罗子的帐篷。生活单调而枯燥。
山上人少,生活没乐趣,在山下的定居点,大家可以在一起看电视、聊天。年轻人多半不愿在山上待着。达玛娜也觉得现在孩子们长大了,应该下山去过新的生活。可母亲玛丽亚却不愿离开她生活了一个世纪,觉得过得很好的山林。达玛娜又何尝不是和母亲一样,对养育了她们,给她们留下了太多东西的大森林充满感情。
如今,55岁的达玛娜,在即将和族人一起,告别这祖祖辈辈居住的大森林前夕,在距定居点100公里外的大兴安岭原始森林深处的敖鲁古雅山谷中,和技术人员及具有打猎能力的族人们一起,一边游猎,一边紧张地进行驯鹿圈养实验。她知道,母亲现在担忧的是驯鹿。要想让母亲下山,就必须尽快解决驯鹿圈养问题,把她心爱的驯鹿带下山。
2003年1月25日,在政府的支持下,达玛娜和鄂温克猎民一道,解决了驯鹿的圈养问题。随后,232名鄂温克猎民,全体参加了是否搬出敖鲁古雅的表决投票,其中231人赞成搬迁,一人弃权。族人们都清楚这个人是谁。
为了告别敖鲁古雅,族人们跳起了传统的祈福舞:啊哈嘞,啊哈嘞,我们手牵手,奔向明天,祝福来年……
2003年6月,在根河市东郊的乌汽亚河畔,一幢幢猎民新房和驯鹿圈舍已修建完工。与此同时,为保存鄂温克猎民传统文化,还修建了鄂温克民族文化博物馆。鄂温克猎民将于2003年8月搬迁到此,完成历史性大迁徙,开始他们新的生活。
有关详情请看今日央视10套21:05《周末讲述》
您对本期节目有什么看法、建议,请点击——留言版“有话要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