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的那个冬日,陈忠实76岁的父亲因病去世了。在父亲生病的三年里,虽然陈忠实早已做好了承受丧父之痛的心理准备,但父亲临终前的一番话,却使他陷入深深的自责中难以释怀。
一、为交一元学费,父亲劝他休学
今年61岁的作家陈忠实,是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主要作品《白鹿原》等。
在父亲患癌症去世的前三天,陈忠实就觉察到父亲已不行了。那天晚上,他陪父亲说话时,父亲可能自己也感到不久于人世了,弥留之际,他只对陈忠实说了一句话:“我就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那就是让你休学,那年一休学,就耽搁了你20年。”一听这话,坐在父亲身旁的陈忠实震惊地犹如五雷轰顶。父亲临终前有事情要交待,这本是很正常的事,誰家老人临终都有遗嘱。陈忠实猜想父亲也许要对他说些如何教育后代、如何做些对得起祖宗的事之类,万万没想到父亲会说出一句让父子俩都极其难过的话。听了父亲的这句临终遗言,一下勾起了陈忠实对往事的回忆。
陈忠实出生在陕西省一个偏远的农村,父亲虽然是个农民,但也有一点文化,喜欢看古典小说。他一直希望自己的两个儿子好好念书,走出农村出人头地。但这并不容易,因为家里实在是太穷了。父亲就靠卖柴卖树根卖粮食,供着两个儿子上学。在陈忠实的记忆里,自己每年念书时,连交一块钱的班费,都会让父亲特别为难。
记得一个礼拜六的晚上,吃完晚饭,陈忠实跟父亲坐在一块儿。学校要交班费了,那一块钱的事又得向父亲开口了,可是陈忠实这口好难开,他害怕看父亲为钱而愁得十分难看的脸。于是,陈忠实绕着圈说些学校里的这事那事,暂不说钱的事,父亲也与他谈得很融洽,和颜悦色的脸很好看。陈忠实觉得该说正题了,便说起学校催交班费了。陈忠实刚一开口,父亲刚才那风和日丽的脸,马上就晴转阴继而乌云笼罩,因为他拿不出那1块钱啊!那一刻,陈忠实胆怯地深深地低下头去,都不敢看父亲的脸了。
从那时起,十三、四岁的陈忠实,深深知道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道理,深深体会到生活的艰辛。
当时陈忠实还有个哥哥也在上学,他也要父亲负担一元钱的学费。虽然父亲当时非常为难,可陈忠实哥俩在读书阶段总能从父亲手里拿到这一块钱。他们每当拿到那一块钱时,都能想到这也许是父亲又经历了一番辛苦换来的,也许是父亲低声下气向别人借来的。他们明白父亲的一片苦心,也更加珍惜上学的机会。哥俩把书都念得很出色。
转眼,陈忠实的哥哥要考师范了。那年春节后,父亲和陈忠实作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
那番话年前父亲也没提,节中他也没说,父亲只想一家人先乐乐和和地欢度春节,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年一过完,学校就要开学了,父亲对陈忠实说:我实在没办法了,家里也没有什么可卖的了,树刚卖完了,柴火也没有了。生产队分的那点柴火,自家烧都不够,不能再卖了。还有,生产队分的那点粮食,也仅够自家吃,更没有剩余的可卖。我无法负担你兄弟两个读书了,你年龄小,先休学一年,让我先把你哥供到初中毕业,叫他考上师范学校后,你再去读。
当时陈忠实家里穷,家里都不敢奢望让哥哥去考大学,只想能考上师范学校就满足了。因为读师范学校不要钱,国家提供助学金,而且毕业后可以直接当小学老师,马上就能找到工作,有一份固定的收入。当时面带愧疚的父亲惟恐儿子不理解,对陈忠实又重复着说:我供一个中学生,紧张点还可以,供两个就实在没办法了,所以你只好先休学。
二、儿子内心有怨 父亲心知肚明
在陈忠实的印象里,父亲是个很刚强的汉子,尽管家里很穷,可他从不在人前哭穷,不到处去装可怜,从不说家里穷的话。所以父亲一说让陈忠实休学一年,陈忠实心里连个“?”都没打,想也没想,一口就说“行!我应该休学一年。”可他和父亲都没想到,休学一年,从此改变了他的生活轨迹,改变了陈忠实的命运。
当陈忠实后来复学参加高考时,刚好赶上那年国家对考生名额大幅削减,陈忠实因此而落榜了,这对于一心想用上大学来改变命运的陈忠实来说,不啻是遭遇雷霆般的沉重打击。在他生活的村子里,人们供孩子念书,和孩子念书的最终目的,不是说有着多么宏伟的理想和抱负,只是出于一种最基本的想法:就是走出农村,过上一种每月能领固定工资,能吃上一份国家供应的尽管不够吃,但有一定保证的公家饭,希望以此改变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艰难的农民生活。
一张大学落榜通知书,把陈忠实所有的侥幸心理、便捷途径、人生理想等全都被扼杀在摇篮里,堵死在憧憬中。陈忠实日思夜想,深感悲哀。为此,他身心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晚上不断被梦魇纠缠,常常睡到半夜被惊恐得跳起来……
随着高考落榜,美梦破灭的现实,陈忠实把这一切都归咎于父亲那次劝说他休学。如果没有那次休学,自己也许和哥哥一样,吃上“公家饭”了;如果没有那次休学,自己的前途可能无可限量。现实与理想的巨大差距,使陈忠实对父亲开始产生了埋怨。但他把这些都强压在心底,在家里从没在父亲面前说起此事。只是偶尔在同学或村里个别人面前发发牢骚:唉,就是因为休了一年学,我的学习拖下来就赶不上去了。
陈忠实的这些无心话语,其从各条渠道都传到父亲耳朵里去了,但父亲从没在陈忠实面前提起过。当他看到陈忠实那满怀忧郁、心事重重的样子,以及常常晚上被梦魇缠绕,而大叫着惊醒后睡不着觉了,父亲才很冷静地对他说了一句:做农民怎么了,天下有多少农民呀!农民也可以活命!
陈忠实没想到,父亲会那么平淡的对待自己人生中这么重大的挫折,他的话尽管无可奈何,但那质朴的话语中,蕴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和生活态度。父亲此时没有表现出自责,如果自责,也许会助长陈忠实的颓废情绪。
经过一个月的思考后,陈忠实冷静下来,他要重新面对现实,他已感觉到父亲知道他对父亲的某种埋怨,他忽然心里有些不安,甚至觉得曾经埋怨父亲是一种过错。他决定做出一番成绩给父亲看。从此,陈忠实开始踏踏实实地从最底层起步,开始追求学生时代的理想——文学创作。
三、父亲爱子无声 儿子报效有情
为了生存,陈忠实做过乡村教师,当过生产队长,这些都给他的文学创作,提供了大量生动鲜活的素材。在劳动生产之余,他也在坚持不懈地进行文学创作。他辛勤劳作的汗水,冥思苦想的创意,化作一篇篇散发着泥土芳香,洋溢着人生追求的心灵华章。整整20年过去了,陈忠实也从一个涉世不深的毛头小伙,变成了一个在陕西有点名气的青年作家。当地文化馆的有关人员,常在陈忠实父亲面前夸赞陈忠实的作品写得怎么怎么好,在陕西的创作人员中的影响如何如何,还得过全国奖等等。陈忠实的父亲听了心中欣喜。有一天,他突然心血来潮地对陈忠实说:把你写的那些文章给我看看。于是陈忠实把自己发表在杂志、报纸上的一些小说、散文找了几篇给父亲。
当父亲把这些文章还给陈忠实时,陈忠实想听听父亲说两句评论的话。他眼看着父亲,半天,父亲才说:你写的这些东西都淡得很,不如人家古人写的东西好看。你看那三国……
当时,陈忠实有些不悦地说:那当然,咱写的这些哪能跟三国比呢?可过后,陈忠实仔细一想,觉得父亲说得有一定的道理,自己写的那些东西,连父亲都没兴趣读,我还能在别人面前骄傲、翘尾巴吗?
父亲的话听起来似乎很平和,但陈忠实却从中体会到厚重深沉的父爱。父亲其实对自己很爱护。也是父亲的话,让他在创作上尽可能考虑到农民爱读爱看。确定了这一创作理念,他便决意扎扎实实地当好农民作家。此后,陈忠实的作品,生活气息越来越浓,越来越受广大读者的喜爱。
有了一点作为的陈忠实,对当年因高考落榜而对父亲产生的埋怨,越来越感到歉疚。想到父亲吃了一辈子苦,当年为了一块钱,都会为难半天,陈忠实决定让父亲在有生之年,不再为这些犯愁,而且尽量要让他过上好日子。这时,陈忠实的生活比过去稍有改善,工资也涨了一点,他还可以不时地拿点稿费。于是他尽可能地要在父亲面前尽点孝道。
陈忠实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带父亲到当时西安一家最大的西安饭店吃饭。这家饭店当时有一道得过国家金奖的名菜叫葫芦鸡。1981年的价格是7块钱一只整鸡。当时陈忠实和父亲两人要了个葫芦鸡。父亲吃得很香,陈忠实很高兴。结账帐后,二人下楼出了饭店大门后,父亲问刚才那顿饭多少钱,陈忠实如实说了。父亲的脸马上拉了下来:花了那么多钱呀!虽然受到父亲的指责,但陈忠实感受到了父亲眼中的欣慰和满足,他与父亲二十年的隔阂,就在这目光中冰消雪融了。陈忠实也渐渐把过去因为休学高考落榜,而对父亲的埋怨忘记得干干净净,他以为父亲也像他一样,早已淡薄了对此事的记忆。但他没想到,他休学的事一直是父亲一个难以释怀的心结。
四、能写天下文章 难写“父爱”二字
父亲的临终遗言,所有的事都没说,只说了陈忠实休学的事,这件事在父亲心里20年了,至死他都把此事当作一件对不起儿子的事情来陈述。陈忠实听到这后心里乱极了,在中央电视台《讲述》演播室里,陈忠实说到这里再也无法说下去了,他几次控制感情,几次慢长时间的停顿,但最后眼泪还是止不住流了出来。
陈忠实流着泪说,直到此时,他这才知道其实父亲很在乎这事,以至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如此郑重特意提起。可见从当年陈忠实休学的那一刻起,到他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直至在别人面前有所抱怨,都在父亲心上留下了的最为痛苦的刻痕。可他一直深埋在心底,直到他临终……
其实,在陈忠实心里,这事早就过去了。他后来参加了工作,从生存的目的上来说,至少总算是吃上了一碗公家饭,尽管当时还比较艰难,但比普通农民过得要好得多。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丰富,他已能理智地对待过去经历的苦难。可父亲一直到死,还把这种自己感觉对不起孩子的事,亲口说出来告诉儿子,使陈忠实在精神上感到无法承受。以至,后来陈忠实每一次回家,进门看到桌上摆着的父亲遗像,他都不敢看父亲那饱经沧桑和苦难的脸,不敢触及父亲那沉重而似乎蕴含愧疚的目光。他每次只要抬眼一看,就会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就在那一刻,陈忠实明白了什么是父爱:父爱,是把一种看不见的苦难独自咽吞进肚内,然后让子女毫无觉察地过着平静的日子;父爱同时还是独自接受子女的内心责难,而不作一言片语的正当申辩,至死都只说愧疚不做申辩。
父亲去世二十年了,陈忠实一直有个心愿,那就是为自己的农民父亲写一篇文章,来表达对父亲深深的怀念。但他多少次举笔又放下。作为作家的陈忠实,在创作上曾有过无数次下笔千言,才思汹涌的体验和感受,惟独要写自己的父亲时,深深感到笔端滞涩,词语匮乏。写父亲,他一方面觉得父亲太简单,一生就只有一种姿势:面朝黄土背朝天!但同时他又觉得父亲的内涵太深刻,太博大,笔尖无法探究到底,情思又无法蔓延到边。直到今天,他虽然对“父爱”二字有了突破性的认知和感受,但他仍然很难想像自己的父亲为了儿子和家人,究竟饮吞了多少世人所不知的苦难。
想到这些,陈忠实不禁泪如泉涌,他用祷告般的语言,用低回的声调,面对镜头,面对九天,面对父亲年年月月日日面对着的那块土地,他想借中央电视台的这期节目,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以示对父亲由衷的怀念。
有关详情请看今日央视10套21:20和1套次日凌晨1:40《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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