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6月1日,随着三峡大坝蓄水之后,原库区135米水位以下的自然人文景观已不复见。令人欣慰的是,一位年近六旬的摄影师溯江而上,用他在三峡度过的6年时间、5万张照片,为中国、为世界留下了最完整的三峡备忘录。
一、发现神奇的纤夫石
郑云峰,今年61岁,江苏徐州人,江苏省摄影家协会副主席。
郑云峰关注三峡的事,是偶然间听到广播后开始的。广播中提到三峡工程正在建设中,秭归和茅坪已经开始移民……郑云峰听过后心里一震,立刻意识到目前长江的一个标志性峡段正在变化,现在还能见到的东西很快将要消失,作为一个摄影工作者,如果能把相机作为工具,记录发生在这里的一切,记录活生生的三峡的变迁,将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情啊!
1997年秋季的一天,当郑云峰带着职业的敏感与热情,从西陵峡逆流而上自费来到三峡时,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将经受怎样的考验。经过实地察看,他很快将抢拍重点放在了135米水位以下的各个景观上,但显然单枪匹马不行。于是,郑云峰请到当地船工为自己搭建了一艘小木船,他和船工一起天天吃住在船上,开始了"日饮长江水,夜宿峡江畔"的生活。对于从平原来的人,天天以船为家还有点新鲜感,饮食却很不习惯。郑云峰请的船工都是四川人,四川人喜欢吃辣,他却怕吃辣,但是入乡随俗,你只能就合人家,还不好说自己曾犯过胃病。尽管生活上有很多不便,郑云峰还是感到非常满足,因为三峡是一个充满了壮美景观的摄影天堂。可是,不知多少天过去了,在他每天的拍摄生活结束后回到船上,脑海里重新浮现出三峡的一山一水、一景一物时,他不禁想:当我按动快门时,有没有真正触摸到三峡呢?直到有一天,他第一次发现了三峡神奇的纤夫石。
郑云峰第一次发现纤夫石的时候,简直可以用"震撼"来形容。他和船工天天靠着岸边走,因为这样对岸边的这些山石熟悉了,也就不再注意。在一次休息中,郑云峰忽然发现下面有块巨石上一条一条的沟槽,看上去并不是自然的石痕,而是平行的,上面一道,下面一道,有浅的,也有深的。这是怎么形成的呢?郑云峰向身旁的船工询问,船工拍着他的肩膀说:"这不就是过去纤夫拉纤拉出来的纤痕嘛!"他的确听船工讲过,但没在意,而现在亲眼看到这个纤痕,纤夫能用绳子在石头上拉出这样的纤痕……郑云峰伫立在江边的那块巨石上,听着江水奔腾的声音,凝视着纤夫石上的印痕,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
二、草堂河口的烛光
三峡,在郑云峰眼里不再是历史书上的记录,而是由它的洪波巨浪,在一代代纤夫走过的石头上迸溅出了新的灵感和新的激情。毫无疑问,在动力船出现之前,逆江而上的船只完全是靠人力牵拉,纤绳就是拉动三峡两岸经济的命脉,而无数代纤夫经过千百年磨砺留在江石上深深的纤痕,就是三峡最深刻的人文记录。
从此,郑云峰开始关注三峡的纤夫石和纤夫。有一天,他找了一个姓向的船工,天刚亮,他让船工把船开到白帝城下,停在草堂河口,随后就和几位同行一起上山了。行前,郑云峰对船工说了这样的话:"如果我们晚上6点钟还没回来,你这个船你就可以走了。"没想到,他们这次去拍照片,花了五、六个小时才到山上,等到下山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突然又下起大雨来。归途中真是饥寒交迫,因为体力消耗太大,一路上又渴又饿,走着走着竟找不到原来的路了。这时候,郑云峰心想,今天我们就是回到停船的地方,那只船也肯定不在了。出乎意料的是,当他们终于回到草堂河口的时候,看见原来停船的地方还亮着一盏烛光。在漆黑的江面上,在茫茫的雨幕中,那烛光虽然很微弱,却在郑云峰眼里格外明亮、格外温暖。他们指着烛光微明的地方说:有希望了!向师傅可能还在那儿等着我们呢!大家老远地就喊起来,向师傅在船上答应着,犹如亲人间久别重逢,谁料是人世上萍水相遇。那种感觉一直深深地在郑云峰的内心里沉淀、沉淀。他忘不了这一个大雨之夜的三峡,忘不了闪烁在草堂河口的烛光。上船以后,向师傅见他们全身湿透了,像泥人一样,他赶紧把自己的衣服拿出来,让他们脱下浸湿的衣服,再穿上他递上的衣服。然后也不说别的,又去为他们做了一个火锅,里面漂着很多辣椒的地道的四川火锅。当小船上这火锅的香味在峡江的雨夜里慢慢弥散开的时候,郑云峰也感觉到自己正在慢慢地融入三峡。从那以后,他开始用镜头记录三峡船工们的生活,他与船工们共同经历着一次次生死考验。
三、老船工的人生格言
在三峡的6年拍摄生活中,郑云峰开始时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外人来记录三峡,而当他经历了生死与共的考验,才一点点明白应该怎样去记录三峡。
有一回,原先在书中逆水行舟的词语让郑云峰着实地尝到了它的滋味。他们4个人用纤绳拉着上水船,要是拉不上去的话,危险性很大,巨大的水流直往下冲,如果触到礁石船就会碰破,最严重时会船破人亡。而那一次拉纤时就差一点点出事。因为大水急流把那个船顶着,船怎么也上不去,只感到在滔滔江流中,在巨雷般的轰鸣声中,不是人在拉船,而是船在拉人。但这危急时刻必须拼尽全力拉住船,不让它被大水冲下去。他们匍匐在地,船却把他们向后拽着,当时他们几个人的手都被绳子勒出血来,可还是硬硬地坚持着,趴在地上扒着石头坚持到最后,经过一两个小时与逆流的对峙,终于把船拉了上去。冲出逆流的郑云峰,回头望着江水,望着手上留下的血痕,忽然体验到了纤夫石是纤夫用血汗生命磨砺出来的。渐渐的,他觉得自己在三峡,再去拍三峡,他就是一个纤夫,就是一个能够用照相机来为三峡人记录他们这段历史的人。而三峡的石头,也不是没有生命的物体了,而是有灵性、有血有肉的了。他能够和石头对话,石头能告诉他活着的三峡生命史。
在三峡的6年拍摄生活中,他永远都不能忘怀的事情是,结识了一位老船工。老船工今年93岁了,他从小就跟着父亲学开船,12岁的时候就已经是当地的好船长了。他对三峡地区哪个地方是险段,哪里有急流险滩,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有一天,郑云峰坐在老人的船头与他聊天,聊着聊着,老人忽然指着江水问道:"你看,那是什么?"郑云峰觉得奇怪,随口回答道:"不就是江水嘛。"老人郑重地说:"不对。"郑云峰更感到奇怪了。老人望着一脸不解的郑云峰,意味深长地告诉他说:"你看这是一条江水,而我看这里面是两条路:一条是生路,一条是死路。"老人的话,一下子把郑云峰给震住了。他总结出来的,不正是一辈子的切身体会吗?短短的一句话,却包含了人生的全部。可不是吗?长江两条路:一条生路一条死路;纤夫古道两条路:一条生路一条死路。人生不也是两条路:一条生路和一条死路?这样的人生格言,在一位经历了大风大浪的老人嘴里说出来,郑云峰感到就像是阅读沉沉厚厚的一本书。阅尽沧桑,今年93岁的老人却丝毫没有衰老的迹象。他在船上还是箭步如飞,他还能驾着小船过江去放羊……郑云峰从这位老人的身上受到了非常大的启发,他甚至没有想到,就是老人的一句话,改变了他的拍摄计划。
四、郑云峰冒险搜寻纤夫石
在三峡的6年,郑云峰把绝大部分时间和精力投入到了对纤夫石的记录上。虽然他明白在险滩中搜寻纤夫石十分危险,而收获却很小,但他仍然不辞艰难,用心搜查了江岸几乎每一处险滩上的纤痕、纤桩,拍了数千张照片。他慢慢地悟出这样一个道理:整个三峡就是由纤夫用生命的纤痕铺成的一条人类精神不朽的纤夫古道。为此,他觉得自己也应当拿出人的全部勇气来。
有一天,船开到链子溪北岸的时候,郑云峰真的踏上了一条危险的古道,在那里拍摄古栈道的镜头。还没走几步,就觉得太危险了:那古栈道离江面有十几层楼高!在那里可以看到两排纤痕,上面一排是纤夫扣手,下面一排有着一个一个的小坑。这些小坑都光滑得很,显然是给磨出来的。郑云峰想象当年纤夫背船行走的时候,脚正好蹬的那个部位,就磨出了这样的一个一个坑。虽然郑云峰也走了不少江岸古道,但眼前这个实在太危险了:举目接青天,俯身临江流。是继续前行还是就此止步呢?郑云峰现在站到了最能够体现三峡纤夫们的生活中心。多少人、多少代纤夫就是这样走过来的,这就是他们走过来的路呀!或许,哪一位纤夫抓滑了手,一下就掉进江里死了。郑云峰在跨出另一个大坑时稳了稳身子,把照相机甩在了背后,贴着岩石像壁虎爬墙一样一点一点往前走,用手扒着岩缝,用脚踩在石坑上。在这个位置上根本不敢望下看,就是用手死死地抓住岩缝,用脚蹬稳,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过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郑云峰体会到了人跟自然的复杂难言的关系。人并非是为了要征服自然而生存,但人应当在自然面前表现出人类应有的精神,一种自强不息的精神,这正是三峡的精神所在。如果说三峡人创造了这样可歌可泣的历史,那么,这样具备人文价值的东西难道不值得留恋、不值得记录和保存下来吗?
如今,三峡大坝蓄水后,郑云峰的拍摄工作也就结束了,而他已深深地爱上了三峡。他很庆幸自己生命中的6年是在三峡度过的,他用5万张照片为中国、为世界留下了一份最完整的三峡备忘录。
有关详情请看今日央视10套21:20和1套次日凌晨1:40《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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